「你听我说——」
「我不听,可是——」
「你听我说——」
「可是你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
「你听我说——」
「其实,听一听也没有什么妨碍的。」
他踢着一块石子,来到了丁字巷口。巷口剃头挑子前,一个老头在给一个小孩推头。天黑得快看不见了,他的鼻子几乎碰上小孩的后脑勺,好象在嗅他。
巷子里传来妈的声音:
「三林,吃饭了!」
一架平车从巷道里过来,车(同:车古)辘压在石子地上,辘辘的响声盖住了妈的声音。
公园门口坐了个打糖的老头,一个小男孩花两分钱,两只手一起打,打着了那块最值钱的巧克力。
他骑着车子走过去,小声训他:「看你能的,快能散了!」
小男孩瞪起眼看他,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他径直进了公园,票房里蹿出个娘们,对他喊:「票。」
「去少年宫的。」他回答,一路进去了。
公园里很荒凉,光秃秃的树杈寒素素地伸向苍白的天空。没有人。湖水很平静,边上结着薄冰,泊了一溜舢板。岸上有一只船合倒翻在地上,顶上立了一只母鸡,凝视着湖水。
他骑过动物园,铁笼子里散发出难嗅的气味。一只孤独的狼趴在狭小的笼子里,猴子安静地捉着虱子,一个个不知怎么,毛发稀疏而蓬乱,露出一副穷途潦倒的神态。还有一只猫头鹰。
一丛迎春花,星星点点的开着寒碜的黄花。
前边旱冰场,白生生地透着寒气,阳光淡淡地照着一角。他看见那淡薄的阳光里坐着一个人,袖起的手搁在耸起的膝盖上。眼睛望着寒生生的旱冰场,嘴巴茫然地张开着。他认出了熟人,骑了过去。
「吕老师。」
吕老师微微一惊,抬头看看他,怔怔的。
「吕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他慢慢地醒了过来,扶扶近视眼镜,说道:「五十年代的时候,晚上在这里常常有舞会。」
「你怎么到这儿来?」他又问了一遍。
这次他听明白了,朝前指指:「他妈做大夜班,在屋里睡觉,我把她带出来,别吵了她。」
铁栏杆上,骑着一个四岁模样的孩子,头发很短,很邋遢,认不出性别。
「你到这里干什么?」吕老师问他。
「听说少年宫买了一架新钢琴,来看看。」
「什么牌子的?」
「听讲是星海牌。看看去吧?」
他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吆喝道:「晓晓,走了。」
晓晓从栏杆上翻下来,跌在地上,不哭也不叫,爬起来,拍拍灰,过来了。
少年宫就在湖那边,挨着公园的后门。一幢两层的楼房,样式很古怪,据说是日伪时期日本人盖的房子。外部全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氛。门锁着,没有人。他们只好退了回来。
「你的钢琴做得怎么样了?」他问。
「进度不快,可总是在一点一点完成。」他说。他的脸色有点憔悴,好象没有睡醒。他拿下眼镜,用头指擦着眼角的眼屎,指甲上缀了一道黑边。
晓晓在石头台阶那儿爬上爬下,一会儿也不闲着。
两个大人看着她。风吹过来,很有些暖意了。
「《洪湖》演完了?」吕老师问。
「演完了。」
「写什么东西了?」
「没有。」
晓晓趴在台阶上,不动,像是睡着了。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仰着头,看着上方,上方什么东西也没有。
「听说省里又要汇演,想写一个女声独唱。」他说。
「女声独唱,旋律一定要好。」吕老师说。
「我就是旋律不好。」
「那很难了。」他遗憾地摇摇头,「旋律很重要。」
「机会挺难得。我们团新来了一个女高音,声音很特别,就象,就象裹了一层糯米纸似的。」他终究也没有形容恰当,有些沮丧。
「《洪湖》里,她演唱谁了?」
「她演韩英的B角。」
「演了吗?」
「没轮到她上,就演完了。」
「哦,演完了。」
「演完了。」
「才半个月吧!」
「十一场。」
「十一场!」吕老师幸灾乐祸似的笑了起来。
「放电影了哩。电影票一毛五,戏票三毛、四毛。」
「你们演的又不如电影。」
「那当然,他们是省一级的。」
「在地市一级的里面,你们团也只能算差的。」
杨森想和他争辩,想了想,算了。
晓晓把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喊道:「爸,我要走家!」
「再玩一会儿。」他说。
「写好了,你帮我看看啊!」杨森说。
「你拿来就是啰!」
有小孩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晓晓象一只小狗似的,腾在翻坐起身子,机警地四下里望着。声音没了,她又重新无聊起来,拉长声音喊:「我要走家——」
「走吧。」吕老师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
「我跟你一起走。」杨森也站起来,推起自行车。
晓晓连滚带爬地下了台阶,扑到自行车上,拉住车大梁:「我骑车!」
「别闹!」爸喝住她。
杨森却把她抱上车子,让她在坐垫上坐稳当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夕阳淡淡地照着湖水,湖水像是暖和了一些。
「吕老师,有个事,也是人家托我的……」杨森犹犹豫豫地说,偷眼瞅了瞅吕老师的脸色。
「什么事?你说嘛。」吕老师鼓励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