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是自助餐,就在昨晚上吃饭的餐厅,桌椅重新排过了。倚了栏杆摆起一溜长桌,铺了白桌布,上面放着一盆盆的食物,有面包,馒头,稀饭,炒面;有冷菜,有热炒,有荤有素;有各色水果,蛋糕。眼睛都不够用了。秧宝宝往返徘徊几次,都不定主意从何下手。今天,秧宝宝是盛装出常妈妈给她梳了一个全新的发型。编一条长的辫子,然后沿了发际盘一周。相距一指,别一个发卡。发卡是粉红,粉蓝,粉黄,粉绿。插在发里,露出一小点颜色。于是,就好像顶了一具细致美丽的花环。裙子是新裙子。白绸子的面料,从高高的系一个葵花黄的蝴蝶结的腰际往下,渐渐有了绿色的枝叶,接着便是大朵大朵的向日葵花,一直垂到脚踝。脚上套了白色的长袜,鞋子是金线镶嵌的白皮鞋。甚至,秧宝宝还略略化了妆。修了眉,唇上涂了唇膏,脸颊上拍了粉,真成了个小美人。可是却也没有多少人看她,今早在餐厅里出入的,都是这样盛装的大小美人,在桌椅餐台间傲然穿行。
小孩子总是被颜色鲜艳的东西吸引,所以,秧宝宝上来就是一盘水果,然后一盘西式点心,同时则不停地喝饮料,随后,便饱了。望着这许多好吃的东西,却再也吃不动,心里是很遗憾的。可是不还有明天吗?这才是个开头呢!这样想着,便安慰些了。爸爸妈妈也已吃停当了,三口人手拉手地出了餐厅。爸爸建议四处转转,这样的四星级大酒店里,应该有着各种消费的,比如桑拿,游泳池,保龄球馆。于是,他们沿着大理石楼梯下到大堂。迎门斜立一块指示牌,上面写有各项服务,除去方才举的那几项,还有KTV包房,美容美发厅,健身房什么的。循了上面的指示,去找桑拿,却找不着,拦了一个小姐问,小姐很不耐烦地回答不开放。又问什么时候开放?回答不知道后就绕过他们走了。再找保龄球馆,倒是找着了,一大间房间,并没有什么保龄球,倒是放了几张台球桌,却也没有球杆和球,冷清清的,一股子石灰水味道。找游泳池,就更蹊跷了,墙上明明有箭头,指去一个方向,可顺了方向走,走走就没了路。从头来起,又是走走没了路,好像是从墙壁里消失了。还是秧宝宝机灵,她走下几级楼梯,扒到拐弯角一扇锁着的门门缝,往外一看,说,那就是游泳池。于是,大家也都扒着门缝看一回,后天井似的逼仄的一角,地面上有二分地大小的一具方坑,四周与底部倒是砌了马赛克瓷砖,边上有一弯铁梯。显然也不会开放。只得沿来路回去。妈妈想到美发厅做个头发,美发厅是十点开门,现在是九点。经过了健身房,就在办公室隔壁,一间同样大小的屋子,放了几架器械。办公室里的人却说,是会员制的。他们并不懂什么叫“会员制”,但意兴已经降低许多,还是觉得回房间最好,便乘了电梯上去。那房间只住了一晚上,却有些像家一样,觉得亲切了。
服务员进来收拾过了。床铺好,乱放的东西归整齐,窗帘按规矩挽起来,热水瓶也换上满的,新的。浴室里,昨晚拆用了的肥皂,浴帽,此时收去了,却补上新的。秧宝宝很是欣喜,干脆将牙刷,梳子,肥皂都收起一份,反正明日还会补上。这样,不仅可分给蒋芽儿一份,小毛也有一份了。她还在床头柜底下发现昨天遗漏的一件东西,一个小铁盒,打开后,是一片海绵,专门擦鞋。她也小心地收好了。这样,房间里所有的宝物都搜寻完毕。
上午,爸爸找了一张电影片子,放了。美国片,讲绑架小孩的,倒是非常紧张好看。到最后,汽车追杀,从墙头越过去,穿过房间,冲出玻璃墙,翻几个跟头落到大街,一正过车身,再接着追。直到满街稀巴烂,才追到绑匪,停歇下来。小孩却又在另一个地方,并且身上系了定时炸弹,眼看就要到爆炸时间。于是,换了汽车再开,几乎是从头上轧过去的,千钧一发的时候,开到地点,找到小孩,卸下炸弹。仅仅一秒钟便爆炸,一时上,炸死许多无辜的人,小孩却脱逃出来。实在玄妙得很。放完片子,已到午休时间,余兴未休地说,吃完饭再接着看,才起身出房间。
餐厅里人出奇地多。有一个大旅行团,从绍兴过来的,白种人的脸晒成龙虾色,老太太穿得花红柳绿,空气中充满着外国香水和汗味。一个导游小姐,拢羊似的将他们拢到几张圆桌前,大声地说着外国话。其余的客人,也大多是外地来的游客。早上来,晚上就走的。说着杭州话,苏州话,上海话,甚至北方话。百多张嘴都在叫喊,吆喝,斥责小姐。小姐们的粉脸上流着汗,在桌椅间挤来挤去。昨晚上对本地人的傲岸表情全不见了,换上的是惶惑不安。
夏介民带了妻女找到廊柱后面的一张小桌子,坐下。小姐都忙,廊柱又遮着,好久没有人来上茶点菜。夏介民就说:反正没有事情,坐等好了。不料却有一位小姐看见了他们,过来就驱他们走,说吃完了不要占桌子,都轮不过来了。夏介民笑着反问:你看见我们吃什么了,翻了翻眼睛跑开了。以为她会去拿茶水菜单,可一去竟不回来。夏介民这才有点沉不住气,走过去与一个男领班交涉。男领班满口地答应,可却又如何对付得过来?这一时,真是乱得可以,这一桌菜上到那一桌的也有;后来比先来的早上菜的也有;吃完了不买单就开溜的也有;吵着要投诉消协的更有。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人走了略一半,渐渐缓下来,终于有小姐过来招呼。可此时,要饭没有,要面也没有。小姐甚至建议可去别的饭店,旅游手册上都有记载。夏介民讽刺说:百闻不如一见嘛!胡乱点了些蔬菜,要一盘刀切馒头,便罢了。又等了一会儿,总算上菜了。谢天谢地,一连气地上全了,不像旁边有一桌,头一道菜是什么都忘了,末一道菜还未上来。匆匆吃毕,赶紧离开,还是回房间。
回到房间,接着看碟片。这一回就不如上一回顺利了,挑了一张,刚看了个开头,就觉得不好看,要换。撤下来,换上一张,还是抵下上午饭前看的那一张好,再撤下。于是,一家人围着纸箱子坐在地毯上,一起翻腾。碟片盒上有内容说明,却都写得看不懂,差不多觉着有些意思的,放进去一看,却与那说明一点不沾边。耐了性子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沾边。接着再搜寻。妈妈说,这是箩里挑花,越挑越花。夏介民就立规矩:这一回,无论放哪一张,必须看到底,好看,要看,不好看,也要看!就这样,由秧宝宝来摸一张,因小孩子手气好。这一张一开头,还没看出个名堂,夏介民就躺在地毯上睡着了。不一会儿,妈妈在沙发上也睡着了。只剩秧宝宝一个,倚着沙发腿坐在地上,坚持往下看。这一回,也是美国片,也是枪杀和追击,镜头闪得很快,底下的字幕大约是香港人写的,是广东话的像声字,十三不靠地连在一起。又有不少白字,错字。个个字都认得,并成句子却不知何意,真好比广东话说的“一头雾水”。半部片子过去,也只看出个大概。
房间里充斥着激烈耸动的音乐声,汽车相撞,大楼爆炸的效果声,还有俚俗气很重的英语对白。这些声响,在这午间的大客厅里,却显出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