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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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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捞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话也能说不老少了。正吃晚饭,鲍五爷拄着拐来了。鲍彦山招呼他:

    "五爷,来吃。"

    捞渣学嘴:"来七(吃)。"

    鲍五爷装没听见,不理会他,在门槛上坐下来,看蚂蚁搬家。

    "吃过了吗?"鲍彦山紧问着。

    "吃过了。"鲍五爷回答。

    "咋吃的?"

    "煎饼,稀饭,咸菜。"

    "你老要懒得烧锅了,就过来。咱家人多锅大,多一人少一人见不着。"鲍彦山家里的说。

    "我能烧。"鲍五爷回答。闷着头看地。天黑了,看不见蚂蚁了,一只蚱蜢蹦跳过去。

    什么东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捞渣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小手里攥着一块煎饼,捏成了团,直送到他嘴边。他看看捞渣,捞渣朝他笑着,一脸厚道相。他心里又是格登一下,扭过了脸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许多。

    鲍五爷掉回头,捞渣正坐在他脚边抓土玩,稀稀的黄头毛底下露出了头皮。鲍五爷伸出手在那头皮上胡撸了一下,心想:"我咋象是在哪见过这鬼哩。"

    前边牛棚里在唱古,队子吱吱嗄嗄地传得老远:

    "写一个五字无底洞,薛仁贵跨海又去征东。

    征东招够人共马,回马枪挑凤凰城。

    写一六字变化开,我配姣娥女裙钗。

    带领三千人共马,才把唐王我主救出来。……"

    十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进行着一场江山属于谁的斗争。

    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装,等着发枪了。

    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窝,软软和和地裹着拾来。拾来钻在被窝里,舒服得心里发虚,有点不实在。翻来覆去,不知怎么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实了。

    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盖着一床旧棉被,薄得象纸,硬得也象纸。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来想。这世上不会再有象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妇也不能这样,是娘也不能这样,是姊妹更不能这样。拾来这辈子没娘,没姊妹,还没媳妇,他不知娘、媳妇、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给铺的被,身下垫一层,身上盖一层,腿后跟还折了一道,紧紧地裹住了脚。脚一暖,浑身都暖了,俗话说:"寒从脚底来"。好多日子,脚没这么暖和过了。可是,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拾来想起那温暖的峪谷。那柔软的暖和是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的脚。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那脸庞近二年丰腴了起来,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

    大姑好象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来赶紧闭上了眼,等他再睁眼时,大姑已经掉过身去,脸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洼下去而又凸起来的地方。

    过了几日,有一天,大姑对拾来说:

    "拾来,你过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来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地退去了,不晓得退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见了。

    "也该说媳妇了。"她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比你长一岁。啥都好,就是小时出花,脸上落了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得凶,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我让冯大家二小子进城捎了两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说了。她听见拾来的喘气声,象牛一样。

    只听得"砰"的一声,碗碎了。拾来站起身跑了,带倒了案板,带倒了板凳,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进来一只鸡,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丢下;啄啄,又丢下。

    拾来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来,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没睡,等他。

    他一进门,拉开被子,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大姑叫他。

    他不动弹。

    "拾来",大姑脸对着窗洞,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动弹。

    "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他不动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就象掉进了冰窟。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货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轻轻摇了一下:"叮咚",货郎鼓响了一下,响得还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来,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然后把鼓交给了拾来。拾来接过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这是他从小长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记得住了。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架上一插,径直走了,没有回头。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货郎鼓清清脆脆地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眼泪直流了下来。

    十二

    早几天就听说,县上要来个作家,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

    这几天又听说,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早几天,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看了几遍,改了几遍。这几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撂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上光溜溜的画报纸,做了个精装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迷盹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夹着"作品"出发了。

    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蓝鸡蛋上街卖了。他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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