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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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们分析张承志的《心灵史》。我现在应该说明一下,从今天开始我们将要分析几部作品。在这些作品分析当中,我都是把它作为独立的对象来分析的,我不研究作品和作家的关系,对于作家的背景材料,我不作任何介绍,这些对于我来说无所谓。不管他是男是女,是古是今,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的作品。我们怎么看他的作品。我就把他的作品作为一个独立的东西来看。我还要解释一下我为什么选择张承志的《心灵史》作为我第一部要讲的作品。我想那是因为《心灵史》是个非常非常典型的作品,拿它来作为我的理论的初步证明,非常合适。它几乎是直接地描绘了一个心灵世界,它非常典型,用我们一般的话来说它极其典型。当我第一次要用一个比较完整的成熟的作品来叙述我的艺术观点的时候,这个典型给了我较大的方便。我想它已经非常鲜明地挑起了一个旗帜,就是它的题目:“心灵史”。它已经告诉我们他的这部小说要写什么,他就是要写心灵。可是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事情,你打开这本书你所看到的是什么呢?你看到一个伊斯兰教的支教叫哲合忍耶的教史,张承志却为这部书命名《心灵史》。

    这本书我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读起来也许会感到困难,因为它涉及到比较多的历史问题和宗教问题,而我觉得作为搞文学以及一些搞人文科学的同学应该把这本书读一下,我觉得它有非常大的价值。当这本书出来的时候,正是文学暗淡的时期,它带来了光芒,大家可说是奔走相告,山东的作家张炜说过一句话,他说文学搞到这个份上才有点意思。说明什么呢?说明这本书已经触及到了一个文学的本质的问题。它非常彻底地而且是非常直接地去描述心灵世界的情景,它不是像将来我们会继续分析的一连串的作品那样,是用日常生活的材料重新建设起来的一个世界,它直接就是一个心灵世界。它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东西,是一个可以使我们叙述和了解方便的东西。我为什么还是把它作为小说呢?抛开它的名字不说,它写的是一部教史。有很多人否定它是一部小说,觉得怎么是小说呢,觉得很奇怪,根本无法把它作为小说的对象去研究。就是说大家都不把它看作一本小说,可是我确实认为它是小说,后边我会说明我的观点的根据,我将证明它为什么是小说。顺便再说一句,这本《心灵史》并没有在刊物上发表过,这也是比较少见的情形。它是直接地出了一本书,就是说没有找到一个愿意发表它的刊物。一般来说我们都是在刊物上先发表,然后再出书,但它没有,这也看出它不被理解的遭遇。

    《心灵史》有一个序言,题目叫《走进大西北之前》,这个序言很重要,可以帮助我们解读这本书。一方面是解读,一方面可以证明很多我们的猜测。它对于我站在这里向你们谈这本书有两点帮助,第一,它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想,它就是在寻找一个心灵的载体,这使我更加有信心证明《心灵史》确实是个心灵的世界,它并不是一本教史。

    序言里面有一段话是这么写的,非常激昂,它说:“我渐渐感到了一种奇特的感情,一种战士或男子汉的渴望的皈依,渴望被征服,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接下来还有一句话,说:“我一直在徘徊,想寻找一个合我心意的地方,但是最终还是选中了西海固,给自己一个证实。”第二,序言还证实了我对作品的一个结论,就是关于《心灵史》这本书所构造的心灵世界的一个特征,这特征是怎么样的呢?它说:“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听着一个中国人怎么为着一份心灵的纯洁,居然敢在2百年的光阴里牺牲至少50万人的动人故事。在以苟存为本色的中国人中,我居然闯进了一个牺牲者的集团。”这里面我们首先要有一个概念,这本书里充满了对“中国人”的批判,它老是说“中国人”苟活,但是我们绝对不能这么狭隘地去看它,它绝对不是对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政体之中的人的反抗,它只是对一种普遍性的,在主流社会里的生存状态的离异和自我放逐。所以我很怕对它的评价陷人到一个非常政治化的、具体化的、狭隘的批评中去,它的视野实在是非常广阔的。因此,我们可以发现这故事具有着一种非实在性,这恰是心灵世界的一个重要特征。

    从今天开始就来分析作品。我想我的分析方式是这样的,首先我把这个故事以我的认识来叙述一遍,然后我要解释一下,这个故事与我们现实世界的关系,我不是强调它是一个心灵世界吗?那我就要解释一下这个心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关系,而这个关系其实就是我们写小说的毕生要努力解决的东西,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们毕生的努力方向就是要找到这种关系。

    我想这个故事主要是写哲合忍耶的历史。我们现在完全撇开宗教,因为我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不仅对伊斯兰教,我对什么教都不了解,我只是从《心灵史》这本书里接受它所交给我的所有信息,我的所有分析都来源于这本书。我是绝对把它当作一本小说书来分析的。

    那么“哲合忍耶”是什么呢?从这本书中我知道的是什么呢?我知道它是伊斯兰教的一个分支,这一个教派是神秘主义的。它在什么地方广为流传呢?它的教民分布在什么地方呢?大西北,前面所说的西海固。非常非常贫困,贫困到什么程度呢?小说里有一句话描绘他们,就是“庄稼是无望的指望”。书里面写到贫困的情景,一个小孩子到地里去挖苦子菜,一种野菜,他跑到地里,连挖开地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苦子菜旁边死了,当目睹者奔回来告诉他的母亲,说你的儿子死了,饿死了,他母亲怎么呢?他母亲正从左邻右舍讨来了一碗面糊糊,准备给她儿子吃的,一听她儿子死在地里了,她接下来的动作是马上把这碗面糊糊喝下去了。还有一个父亲,他要去很远的地方谋生打工,前途茫茫,全家都在送他,哭哭啼啼的,而他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心里一直在想他父亲的包裹里面有一块馒头,一直在想这个馍,最后他到底还是把这块馒头偷了。就这么一个贫苦的地方,寸草不长,非赏贫瘠,这就是哲合忍耶的生存环境。在这种地方,人的欲望落在了最低点,是最适于信仰生长的地方。它有什么呢,只有信仰。人生的目的都是非物质性的。那边盛传的一个故事就是千里背埋体(埋体就是尸体的意思),是说在一次教争中,有兄弟两个,弟弟关在监狱里被打死了,然后这个哥哥花了15年的时间,长途跋涉,历尽艰辛,跑到监狱里,把他弟弟的尸体偷出来,背着回家。白天背尸体的人不能走大路,只能藏在荒草丛中躲着,等到天黑以后上路,就这样又走了15年,把弟弟的尸体背回来,埋到拱北——哲合忍耶的圣德墓。为什么呢?为了把他弟弟送到真正的归宿里去,这就是他们的信仰。哲合忍耶还充满了神秘主义的精神。他们相信奇迹能够发生的。小说里怎么描写神秘主义亦即苏菲主义的产生原因呢?它说:“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来的绝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于是,神秘主义来临。他说的苦旱,是什么样的呢?家庭的富裕程度是以拥有几窖水衡量的。他们挖地窖,把雪块铲在里面,等雪化了以后,全家一年的吃和用全都在这窖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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