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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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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里,米尼的希望从未冥灭过。只要阿康在,无论是天涯海角,她就什么也不怕了。她和阿康的父母分开吃饭,她吃她的,他们吃他们的,每月的房租水电,他们没有叫她付,算是贴给阿康儿子的生活费。米尼也不客气,心下还觉得他们贴得太少了。他们从来不去过问米尼的生活来源,心里曾经疑惑过,可是想到米尼在香港还有父母,在米尼的口气中,那一对父母还显得相当阔绰,也就心安理得了。只有米尼自己知道她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她是要比阿康机敏得多,也镇定得多,她从不重复在一个地方做“活”,太过冒险的“活”她绝不做,她总是耐心地等待最良好的时机。假如说阿康做“活”往往是出於心理的需要,米尼可就现实得多了。然而,在她做这种“活”的时候,会有一种奇异的感动的心情,就好像是和阿康在了一起。因此,也会有那么一些时候,她是为了捕捉这种感觉而去做活的,那往往是当她因想念阿康极端苦闷的日子里。而即使是这样的不能自律的情况之下,她依然不会贸然行事。阿康在这行为中最陶醉的是冒险的意味,于米尼则是从容不迫的机智。我们这世界上有多少粗心大意的人啊!他们往往吃了亏也不知道亡羊补牢。他们认为,以概率来计算,一个人一生中绝不会被窃两次以上,他们便因为已经被窃了一次反更放松了警惕,以为他们倒楣过了,下回就该轮到别人了。而窃贼们也几乎是个个糊涂,其实,窃贼们本是次次都能得手,只须小心谨慎,不要操之过急。可是,事与愿违,所有的窃贼都缺乏小心谨慎的精神。他们没有良好的自制力,情绪往往失控,都患有程度不同的神经质和歇斯底里。他们有些像中了毒瘾似的,一旦念头上来,便无法克制,否则就惶惶不可终日,尤如丧家之犬一般。倘若他们有一次看见了一个钱包而没有得手,就好像自己丢了一个钱包那样懊恼和丧气,痛心万分。他们的父母、老师、兄姐,以及教养院和监狱里的管教队长无数次地告诫他们:偷窃是不劳而获侵犯他人的可鄙的行径,是黑暗的生活,是寡无廉耻的人生。他们无数次地被感化,流下悔恨的泪水,发誓要自新。可是他们中间几乎没有一个能够遵守自己的诺言。他们似乎管辖不了他们的行为,他们的行为是在意识之外。他们大多都是善良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有同情被窃者的经历,见到他们失窃之後呼天抢地几不欲生的样子,便佯装拾到了钱包而送还给失主,演了一出拾金不昧的小剧,而转眼之间,他们又创造了另一个偷窃的奇迹。他们能从人最隐秘的口袋里掏出珍藏的钱财。这样的时候,他们就很骄傲。他们这些人大多有着愚蠢的好胜心,为一些极无聊的缘故就可骄傲或者自卑。他们有时候仅仅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本领,而去无谓地冒险。这样的虚荣心一旦抬头,他们就失去了判断力,在最不恰当的时间地点动手,结果失足。他们悔恨不已,痛骂自己,拘禁或服刑的日子苦不堪言,浑身充满了莫名的冲动。他们像困兽一般东冲西撞,打人或者被人打。慢慢地他们又平静下来,在小小的监房里发挥他们的伎俩,将邻人可怜的积蓄和食物窃为已有,在此,才又重新领略了人生的滋味。待到他们终於熬出了日子,他们则成了十足的英雄。监禁的历史成为他们重要的业绩和履历,在他们的兄弟道里,地位显着的上升。他们为了补偿狱中荒废的时光,就变本加厉,从早到晚,一直在街上游荡,伺机行事,生疏了的手艺渐渐恢复,生命力在他们体内活跃起来,得手的那一刻简直陶醉人心。然後他们成群结夥到饭馆和酒店去挥霍,所有他们不曾尝过的滋味他们都要试一试。这样的日子是多么快乐,他们一个个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将那监房里的凄苦抛之脑後,注定了他们下一次的失足。

    而米尼是例外的一个,她从不被那些虚妄的情绪所支配,她永远怀着她实际的目的。她的头脑始终很清醒,即使在胜利的时刻,也不让喜悦冲昏头脑。她不肯冒一点险,可是从不放过机会。她具有非凡的判断力,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判明情况,作出决定。她不会为一些假像所迷惑,常常在最安全的情况中看见了最危险的因素,最有利的时机里看见了不利的因素。而她还具有超群拔萃的想象力,极善创造戏剧性的效果。又由於天性中的幽默趣味,像一个讽刺大师,怀了讥嘲的态度去进行她的偷窃。譬如她偷了邻人一条毛料西装裤,堂而皇之带了阿康家的户口名簿去信托商店寄售,售出的通知书正是那位失窃的邻人交给米尼,米尼说好好的一条裤子,若不是无奈,她是决不舍得卖掉的,那邻人便也很感慨,回忆着他也曾有过的同样一条裤子。她还偷过商店里挥旗值勤的纠察口袋里的零钱,虽然不多,却让她好好地乐了一阵。由於她渐渐地精於此道,便也发现了与她做同样事情的人,令她惊异的是,做这样事情的人原来很多,也很平凡,就在我们身边,她的眼睛注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的行为被她尽收眼底,而她却决不在他们面前露馅。她深晓如若与他们合夥,就会带来危险。并没有人教她这些,她只是凭自己健全的头脑准确地推想了这些。她听说过那些黑帮内幕里的被强烈渲染的故事,她决不能加入进去。从此,她的警戒就多了一层,她的困难也多了一层,可这使她兴致勃勃,精力旺盛。她有着奇异的运气,从来不曾失足,曾有几回,她也遇到紧急的情况,她心想:这一回是完了,然而最终却化险为夷,安然度过。她想这大约是阿康在护卫她。阿康在代她吃官司呢!她温暖地想到。她温情溶溶地买来麦乳精、饼乾,用核桃肉、黑芝麻做了炒麦粉,缝成邮包,给阿康寄去。阿康来信,满纸辛酸地请求她等他,说如果她不再等他,他就活不了了。他说他在那里的日日夜夜,一直在想她,不想她的话,这些日日夜夜就没法过去了。米尼回信道,他怎么会有这样奇异的念头?她不等他了。她如不等他她还能做什么呢?这些同样多的日日夜夜,如不是等他,她又将怎么打发呢?除了写信,她还加倍以行动表白。她向左邻右舍借来日用卡购买白糖,买来猪油熬炼,装在广口瓶里,钉成木箱,邮寄过去。她为阿康寄邮包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

    这是米尼和阿康最最情真意切的日子,他们两人远隔万水千山,相依为命。他们谁也缺不了谁,互相都是对方的性命,除去离别的苦楚,他们几乎感到了幸福。只要那边寄来探亲的条子,无论酷暑还是严寒,米尼从不放弃。她带了大包小包,背了儿子,乘坐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再乘两小时的手扶拖拉机。汽车到达总是天近黄昏的时刻,开拖拉机的农民便趁机大敲竹杠。用拖拉机载犯人家属去农场,或从农场载犯人家属去车站,是这一带农民的副业。最初是义务的,凭了默契收一些香烟,肥皂,白糖,後来渐渐就开始收钱,并且有了规定的价目。她终於到达了地方,坐在招待所里,等待着阿康下工回来。这时候的等待是最焦虑不安的了,她不由心动过速,生出许多不祥的预感。她想:阿康会不会突然犯了纪律,被取消接见;她还想,阿康会不会突然得了重病?她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孩子很安静地坐在床上吃东西,他只要有的吃,就很安静,一边吃,一边动着脑筋,很快就会创造出一幕恶作剧。这时候,她无法相信,她还能看见阿康:阿康你是什么样子的,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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